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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自己保证,无论我多穷,我都绝不会乘公交。”

2015-11-02 洁尘 灰光灯

苏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1933-2004)美国作家



桑塔格三则


洁 尘


1

最近在看苏珊·桑塔格的传记。夸她的话自不必多说,因为太多了。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杰出女性。但有意思的是,反感她的人也非常多,更有意思的是,反感她的这些人又拼命地簇拥着她。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偶像人物,吸铁似的魅力,无论好铜烂铁,一旦靠近,就身不由己地被吸引过去了。

最明显的例子是阿尔弗雷德·切斯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十分活跃的美国作家,跟桑塔格有着太多的文坛交情以及个人私情,桑塔格的崛起,切斯特很是助了一把力,待桑塔格如其所愿地成为文坛明星之后,切斯特十分不爽,开始四处说她的坏话,其坏话的主要内容就是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喜欢踩着别人往上爬,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等等。


书房中的苏珊·桑塔格


如果光是切斯特这样骂骂咧咧的也不奇怪。切斯特这个人本身就有极大的社交缺陷,与任何人到最后都会分道扬镳。但在关于桑塔格的传记里,这么评价她的人还不少。总结来说就是矜持、冷漠、矫饰、毫无幽默感、野心勃勃又故作清高。

对于桑塔格这种进攻型也是退避型人格来说,她的高傲、矜持和冷漠也许都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但最招人诟病是她对于名声的那种十分矛盾的态度,她是出了名的野心勃勃,同时也是出了名的躲避人群,她既喜欢名声,追逐名声,同时又在获得名声之后厌倦名声所带来的干扰。有人说她:“她既是欲望,又是欲望之死”。还有人说她,“她一方面在满足自己希望受到关注的欲望,另一方面又将自己隔离于社会和家庭。”这些说法其实相当委婉了。有几个事很说明问题。一件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她访问布朗大学,她跟陪同的的编辑戈尔茨坦说,她不喜欢多露面,戈尔茨坦问她,那为什么来呢?她回答,不为别的,为钱啊。(桑塔格跟其他绝大部分的美国作家以一所大学作为生存根据地不同的是,她坚持独立作家的身份,经济来源不稳定,时常拮据,因此她需要接受一些演讲会见面会之类的活儿来获取报酬。)在参加过小组讨论会后,她立刻要走。布朗大学校方恳请她参加一个见面会,因为有很多慕名赶来的读者想要见一见她。桑塔格坚决拒绝了,说是合同里没写这一条,然后坚决地走了。还有一件事是1967年1月,她接受了《华盛顿邮报》的采访,采访中她宣布,今后她再也不上电视了,也不再接受任何采访。但之后她却接受了百次以上的采访。再有一件事是一位初出道的青年女编辑拉迪丝·卡尔给她发来一份电报,询问其能否撰写一本先锋派论著。弗雷·斯特劳斯·吉劳出版社是桑塔格的固定出版社,对于其他出版社的约稿请求,她尽可以婉言拒绝,但桑塔格在拒绝后还数落了卡尔一番,称这份电报让她想起“商界和新闻界”那些令人反感的做派,而这种做派在“严肃的书籍和思想王国”是不合适的。卡尔深受伤害,反击道:“假使我不是这么年轻,相对而言,对‘商界和新闻界’的行事方式没有多少历练,那么,我猜想,对您愤世嫉俗的、恶毒的回答会有更好的心理准备的。”


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企鹅版书封


在研读桑塔格作品之外,辅以阅读关于桑塔格的传记,除了进一步了解其杰出的智慧和洞察力之外,还能对她的生活点滴有所涉猎。后者也非常有意思。对于桑塔格的种种“社交劣迹”,我是反感的,但也是理解的。她天生是个孤僻的人,但不幸又拥有旺盛的精力和野心、饱满的进取心和虚荣心,这使得她被撕裂在名声的喧嚣和自我的幽闭之间。其实,她对名声的追逐是真诚的,但对追逐后得到的结果的厌倦也是真诚的,而这种厌倦本身也成了其继续追逐的动力之一。世间这样的人其实很多很多。

2

苏珊·桑塔格是著名的同性恋者,关于她的同性恋人,暂且不提。读关于她的传记,对她与跟她同级别的几位重量级女人的交集很有兴趣。

苏珊·桑塔格关于爱的日记摘录


1957年,24岁的苏珊·桑塔格哈佛硕士毕业后去了牛津大学,老师之一是小说家、哲学家爱丽丝·默多克。这个时候的默多克38岁,正处学术和创作的盛年,以其文学成就和哲学成就备受赞誉。恕我寡陋,暂时查不到默多克对这个颀长、苗条、橄榄色皮肤、一头黑发、像个吉普赛女郎的美丽女学生有什么样的评价,而这个女学生之后在西方文化界如日中天,默多克似乎也没有发言。默多克自己形貌平淡,相比桑塔格那炫目的外貌,其心态是否有一种本能的黯然和嫉妒?!我想当然地这么揣测一下。

桑塔格跟波伏娃也有所交集。在欧洲游学的时候,她就和同行女友到巴黎去听过波伏娃的讲座。到了1971年,已经导过几部电影的桑塔格在巴黎拍摄电影《女宾》,小说原作者波伏娃把电影拍摄权无偿地送给了她。

另一个重量级女人汉娜·阿伦特也曾出现在桑塔格的生活之中。1963年,桑塔格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其成名作、长篇小说《恩主》在纽约首发时,出版社请了一拨名人在护封上为其推荐造势。汉娜·阿伦特的推荐语说,“我刚看完桑塔格小姐的这部长篇,感觉写得不是一般的好。我表示真诚的祝贺!你可能是发现了一个大作家。……我高兴极了!我很乐意去参加首发式。”这段推荐语就这么印出来了,一看就是出版商记录下来的汉娜·阿伦特的电话,显得相当潦草。

另一个重量级女人、美国当代著名摄影师迪安·阿巴斯跟桑塔格的交集比较深入。阿巴斯比桑塔格大10岁,1923年出生,跟桑塔格一样,也是犹太人。1972年现代艺术博物馆为迪安·阿巴斯举行大型摄影回顾展。展览相当轰动,桑塔格在展期间也多次前往观展。之前,阿巴斯曾经为《老爷》杂志拍过桑塔格母子肖像,桑塔格也去过阿巴斯的工作室。阿巴斯的这次摄影展可以说直接刺激并导致了桑塔格写出了她的名作之一《论摄影》。


苏珊·桑塔格《论摄影》企鹅版书封


如果说桑塔格与默多克、波伏娃、阿伦特、阿巴斯这些著名女性的交往有着君子之交的清淡或惺惺相惜的友好的话,那么她与莱妮·里芬斯塔尔之间的交往则是一场交恶。

里芬斯塔尔是著名的纪录片导演,因其纳粹时代的《意志的胜利》和《奥利匹亚》等作品赫赫有名。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正是里芬斯塔尔重新恢复艺术声誉的时期,1975年,桑塔格以《迷人的法西斯主义》一文对其发起了全面的进攻,目的是要揭开里芬斯塔尔的“艺术假面目”,直捣其“纳粹本质”。这篇文章引起了轰动,赞同和反对都同样激烈。自此以后,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敌意一直没有消除。1992年,莱妮·里芬斯塔尔在其回忆录里痛斥桑塔格缺乏客观性。1995年,92岁的里芬斯塔尔受邀参加旧金山电影节,一看负责邀请的八人委员会名单里有桑塔格,她立马就找个借口推辞了。

有意思的是,在关于桑塔格的传记里,传记作者这样评价桑塔格和里芬斯塔尔,说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她们俩都是电影人,非常清楚形象的操纵之道,尽管她们矢口否认有操纵。她们俩都有权力之人力挺,都迷恋革命话语,又都迷信崇拜最高领袖,都有对结构的关注,对形式的向往,普通的日常的东西对她们都没有吸引力。


3

早就听说过这个怪怪的八卦,说苏珊·桑塔格跟她儿子戴维·里夫有乱伦关系;还听说,桑塔格的女友之一、摄影师安妮·莱博维茨为她生了孩子,精子捐赠者是戴维·里夫,也就是说,桑塔格和莱博维茨的孩子其实是桑塔格的孙子。



苏珊·桑塔格注视着安妮·莱博维茨出生不久的孩子,by Annie Leibovitz


于是,西格丽德·努涅斯的回忆录《永远的苏珊》十分刺激我的八卦神经,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看了。我看到同样有八卦爱好的人评论说,由于有着特殊的写作背景,这本书显得十分的“多汁诱人”。说实话,“多汁诱人”这个词太妙了,但也太直接了,太难堪了,太昭显我等八婆们的贪婪嘴脸了。

目前关于桑塔格的传记(就中文版而言),有《铸就偶像》和《死海搏击》,前者是桑塔格认可的传记作者写就的一本评传,时间节点只到1999年;后者是戴维·里夫关于其母亲与疾病搏斗,最终于2004年病逝的回忆。如果要看公众形象背后生活细节化的桑塔格,2011年出版的《永远的苏珊》目前似乎是唯一的途径。西格丽德·努涅斯是戴维·里夫的前女友,因为桑塔格无法与儿子分开,所以努涅斯进入桑塔格的家,三个人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最终努涅斯无法忍受,退出了这个家。三十多年后,已是小说家的努涅斯在桑塔格去世后出版了这本回忆录。


苏珊·桑塔格和她的儿子戴维·里夫,by Irving Penn

在努涅斯笔下,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个桑塔格:她不会做饭,基本上在外面吃或者叫外卖;她认为乘公交而不是坐出租是很丢脸的事情,1959年初到纽约时,她曾经说:“我向自己保证,无论我多穷,我都绝不会乘公交。”她认为丢脸的事情还有从图书馆借书而不是自己去买书;为了稳定的生计去当教师在她看来也是丢脸的事情。她的公寓潦草且简陋,书非常多,但家具很少,没有窗帘也没有地毯,厨房里只有最基本的用具,一个坏掉了好多年的旧冰箱一直占据着狭小厨房的很大一部分面积;一把钳子搁在电视机顶上,因为电视旋钮坏了,钳子用来换频道。多少年来,纽约的各场电影、歌剧、展览她都不会错过,她大步流星(桑塔格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差不多1米8)走到街上,像个女王一样抬手招出租车,这个动作可以让人看到她衣服腋下已经裂开的口子,而她从来懒得去把这口子缝上。她跋扈、势利;她经常迟到,但别人迟到她就很愠怒;她几乎不能一个人呆着,她害怕独处……



晚年的苏珊·桑塔格,by Annie Leibovitz


努涅斯写出了一个有很多毛病的桑塔格,但是,《永远的桑塔格》并不是一部泄愤揭短的书,它的基调是对桑塔格的赞赏和同情,在努涅斯的笔下,我们还可以看到很多读者都很熟悉的那个桑塔格:激情、勇敢、刻苦、率直。

读私生活中的桑塔格并不吃惊,她身上诸多的优点和弱点,并不是什么鲜见的人性标本(相反,很常见)。她是一个与我的心灵在质地上完全不同的人,或者说,她是与我所希望达成的心灵质地完全不同的人。但事实上,我沮丧地发现,我与她有很多相似之处,而这些相似之处令我反感。事实上,我们反感的人,或者说我们反感的那一部分,往往就是我们自己身上存在的但十分期待去掉的那一部分。但不管什么说,这是一个让我十分感佩的女人。



选自洁尘新作《啤酒和鲈鱼》(山东画报出版社,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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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不再给我以平和 只给我以痛苦的光荣

我恨自己既爱慕你又痛苦不堪

我对生活的全部要求不外乎几本书、几场梦和几个女人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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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摄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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